《午夜圖書館》 麥特·海格 （章晉唯譯）
「開心點，親愛的，未來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有人說。
她在心底對自己說，什麼都沒發生，那正是問題所在。
「生死之間，有間圖書館。」她說，「圖書館中，書架無止無境。每本書都是機會，能讓你嘗試人生的另一種可能。讓你看看，如果你選擇走上另一條路，事情會如何發展……如果你有機會消除後悔，你會願意做出改變嗎？」
「想」是個很有趣的字。它同時代表「缺乏」。有時我們用別的事物填滿缺口，原本的慾望就會完全消失。
「你明白了嗎？有時人的後悔和事實無關。有時後悔只是……」她尋找適當的說法，後來想到了。「後悔只是一堆狗屁。」
「但我仍然不懂，你明知道伏特橫豎都會死，卻讓我進到那段人生，為什麼？你大可以跟我說。你可以直接說我不是個爛貓主人。為什麼不說？」
「諾拉，因為有時活過才知道。」
「聽起來好辛苦。」
和任何藝術一樣，她覺得游泳追求的是純粹。你愈專注在活動上，你對其他事的注意力愈少。你彷彿不再是自己，而成為你在做的事。
也許甚至連自殺都太過積極。也許在某幾段人生中，你只會在人生中飄浮，不期不待，甚至不試著改變。也許大多數人生都如此。
「圖書館員博學多聞。他們會帶你找到最適合你的書，去到最適合的世界。他們會找到最好的位置，就像靈魂加持的搜尋引擎。」
「沒錯。但你也必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在這比喻中，就像要在搜尋欄打入關鍵字。有時你必須先試過幾次，才能清楚自己的目標。」
「我贏得游泳比賽之後，大家便看到我了，我不想被看到。而且不光如此，我當時穿著泳裝，並處在對自己身體特別有意識的年紀。有人說我肩膀和男生一樣寬。那真的很蠢，但在那時期，你會在意很多蠢事。在我還是少女時，我希望自己不會受到注目。大家都叫我『魚女』。他們這樣叫我不是稱讚。我當時很害羞，這就是我喜歡待在圖書館，不愛去遊樂場玩的原因。雖然感覺不重要，但有那塊小天地，對我來說幫助很大。」
「永遠不要小看微小事物的重要性。」愛爾姆女士說，「你要謹記在心。」
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她告訴父親她不想再參加比賽了。父親的表情無比失望，深深感到挫敗。
「但你能有一段成功的人生。」父親說。對，她現在想起來了。「你絕不可能成為大明星，但游泳是實在的機會。就在你眼前。如果你繼續訓練，你能參加奧運。我確定。」
諾拉一直氣他這麼說。好像通往快樂人生的道路非常狹窄，而這是父親為她決定的路。彷彿她人生的決定一定會出錯。但當時十五歲的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會多後悔，她父親會有多痛苦，因為他感覺夢想已在咫尺之遙，觸手可及。
奇怪的是，她沒發揮潛能登上奧運舞臺時，覺得很可惜，但如今她也為這版本的自己感到難過，因為她不曾為《湖濱散記》純粹的美醉心，也不曾領略馬可斯·奧里略《沉思錄》克己自制的精神。
「也許有。」
「太好了。」
「但你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這間圖書館是關於你的決定。沒有一個決定能明確讓她活過昨天。對不起。」
「你必須想點別的，諾拉。上一段人生有什麼好的體驗嗎？」
諾拉點點頭。「游泳。我喜歡游泳。但我覺得我在那段人生不快樂。我不知道我在哪個人生中能真心感到快樂。」
「快樂是你的目的嗎？」
「我不知道。我想我希望自己的人生有意義。我想要做好事。」
在大多數的人生中，她至少身體舒適。但她在這裡有種新感覺，或說是一種埋藏在心底的舊感覺。她腦中第一個想法是冰河的景象讓她想起自己不過是活在星球上的人類。她發現自己這一生做的所有事情，包括她買的、努力的和消費的，都讓她漸漸忘記，自己和所有人類其實不過是九百萬物種之一。
梭羅在《湖濱散記》中寫道：「如果人自信朝夢想的方向前進，努力去度過自己相像中的生活，他會在最尋常的時光中意外感受到成功。」他也觀察到，這種成功多半來自獨處。「我與孤獨相伴，不曾找到更好的選擇。」
她在午夜夢迴，渴望自殺的時刻，都以為孤獨是問題。但其實是因為那不是真正的孤獨。在忙碌的大城市中，人會渴望與人連結，因為寂寞的心會覺得人與人的連結是一切的重點。但在純粹的大自然之中，連結著她和世界，連結著她和自身。
要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就要擁有活下來的意志。
當你待在同個地方太久，你會忘記世界多麼遼闊。世界無垠，你難以捕捉。她心想，這就像人廣闊的可能性，你也無法丈量。
但你一旦感受到那浩瀚的可能性，一旦開了竅，不論你願不願意，希望便會萌生，並像岩石上的地衣，緊緊依附著在你身上。
也許人生便是如此。表面上最豐富、最值得的人生，也許最終會讓人有同樣的感受。你還是會覺得世事一成不變，處處充滿失望、傷痛和比較，美好和奇異的時刻則一閃而逝。
也許人生唯一重要的意義就是踏入這個世界，親眼目睹這一切，如此而已。也許父母親不快樂，不是因為他們一事無成，而是他們期望過高。不過說實在話，她也不確定。但在那艘船上，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過去都沒發現，自己其實深愛著她的父母，在那一刻，她全心原諒了他們。
她確實驚魂未定，沒錯。但和同事所想不同。她的驚恐不是因為差點喪命。畢竟她進到午夜圖書館時本來就快死了。不，她的驚恐是感覺自己快活過來了。或者，至少她已能想像自己積極活著的樣子，而且如果她重獲生命，她會想做到好事。
根據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謨所說，人類的生命對宇宙的意義和牡蠣無異。
但即使人生再沒意義，大衛·休謨還是把這句話寫下來了，也許人生做點好事，幫忙保育各式各樣的生命，也無可厚非。
諾拉一直不擅於接受自己。從有記憶開始，她總覺得自己不夠好。她父母有各自的不安全感，讓她更是如此。
她現在想像，如果她能全心接受自己，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接受她所有犯下的錯誤，接受她身上所有傷疤，接受她沒達成的夢想，接受她感到的所有痛苦，接受她所有壓抑的慾望和渴望。
她想像接受這一切，就像她接受大自然一樣。就像她接受冰河、海鸚和鯨魚躍身擊浪一樣。
她想像自己只是大自然中另一個耀眼的怪胎。只是另一個有感知的動物，盡其所能活著。
藉此，她也想像無拘無束是什麼感覺。
「你之前想死，現在你不想了。」
諾拉赫然發覺，愛爾姆女士雖然說得不完全是實情，但也算一針見血。「我還是覺得我現實人生不值得一活。其實這段體驗剛好證實了這點。」
她搖搖頭。「我不覺得你這麼想。」
「我的確這麼覺得。所以我才會這麼說。」
「不。《後悔之書》變輕了。現在裡面有很多空白……看來你這輩子都在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這是你其中的障礙。」
「障礙？」
「對。你擁有許多障礙。它們會阻礙你看見真相。」
「什麼真相？」
「你自己。而且你真的需要努力點，才能見到真相。因為這很重要。」
「人生有規律……像節拍一樣。當你困在人生中，很自然會去想，一定是因為自己這樣生活，才會面臨悲傷、慘劇、失敗和恐懼。你會誤以為不開心的事都只是活著的副產品，並非生活的一部分。但當我們明白，不論如何生活，我們都無法逃避悲傷，一切便豁然開朗。悲傷其實本質上是快樂的一部分，兩者一體兩面，無法分隔。當然，每次感受到的程度和重量不同，但人生不可能永遠快樂。如果你這樣期待，只會讓你現在的人生感到更不快樂。」
「如果你下棋想贏，你一定要瞭解一件事。棋局下完之前永遠不算結束。只要還有一個士兵在棋盤上，棋局就還沒結束。如果有一方只剩下一個士兵和國王，另一方所有棋子都還在，棋局仍在進行。即便你是那殘存的士兵……也許我們全都只是士兵，那你也要記得，士兵是棋盤上最神奇的棋子。士兵也許看似微不足道，平凡無奇，但它並不平凡。你唯一要做喔讀就是想辦法不斷向前，一格一格前進，等你到達棋盤另一端，便能打開各種力量。」
「所以你是說，我只剩下士兵能下了嗎？」
「我說的是，看似最平凡的棋子，也許最後能帶你走向勝利。你必須繼續向前。」
她進到圖書館之後，所試過的每個人生其實都是別人的夢想。
或許她沒有完美的人生，但她一定有個值得一活的人生。如果她要找到一個真正值得一活的人生，她發覺自己必須朝更大的範圍探索。
她知道感情之中有三種沉默。有一種是冷暴力沉默，當然還有「我們沒什麼好說的」沉默，最後一種是不需要說話的沉默。單純在一起，一起存在於此刻，像是能安安靜靜和自己獨處一樣。
你到每一段人生，不需要享受所有面向，才能保有選擇。你只要永遠保持信念，相信外頭還有更多人生值得享受就行了。同樣的，享受一段人生不代表你就必須留在那段人生中。除非你無法想像更好的人生，你才會留下來，但矛盾的是，你試過愈多人生，你愈能想到更好的人生，因為每次你體驗過新的人生之後，你的想象力就變得更開闊。
彷彿她已經到達能接受所有人生的狀態，如果她遇到不好的經驗，她也知道人生中不只有不好的經驗。她發現自己不是因為生活悲慘才試圖自殺，而是因為她設法說服自己，她無法逃脫悲慘的命運。
她覺得這是憂鬱的基礎，也是恐懼和絕望的差別。恐懼就像你走進地窖，擔心門會關上。絕望就像是門已關上，將你鎖在裡頭。
但她愈擅長運用想像力之後，她發現比喻中的那道門都更為敞開。有時她待在一段人生中不到一分鐘就會回來，其他則會待上幾天，甚至好幾週。她感覺自己活過愈多人生，愈難在任何地方感到有所歸屬。
問題在於諾拉最終開始失去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她的名字也開始變得像是一個聲音，像是人與人之間傳遞的耳語，失去了意義。
「我們只知道我們感知的事物。我們體驗的一切終究只是我們感知的樣貌。『重要的不是你看到的事物，而是你怎麼去看』。」
她發覺在人生中她能儘可能坦誠時，大家會以最接近自己現實的方式來理解。如梭羅所說：「重要的不是你看到的事物，而是你怎麼去看。」艾許看到諾拉，只看到他深愛並結婚的女孩，所以某方面來說，諾拉便是她。
諾拉內心突然感到某種感情，像是某種恐懼，和她在北極圈礁石上面對北極熊時一樣真實。
她恐懼自己內心的感受。
那是愛。
你可以吃全世界最美味的餐廳，你可以享受各種感官的快樂，你可以在聖保羅舞臺上向兩萬人唱歌，你可以沉浸在如雷的掌聲中，你可以去到地球的終點，網路上可以有上百萬人追蹤你，你可以贏得奧運獎牌，但少了愛，這一切全都毫無意義。
她回想她原本的人生，最根本的問題，她如此脆弱的原因就是因為少了愛。在那個人生中，甚至連她各個都不想要她。伏特過世之後，沒人在意她。她不愛人，也沒人愛她。她如一具空殼，她的人生很空虛，四處遊走，像是有感知卻絕望的人偶，假裝過著人類正常的生活，只想著要熬過人生。
她和喬從小到大經常嘲笑家鄉，像一般青少年一樣，他們常說貝德福監獄只是監獄內部，鎮上是監獄外圍，只要有機會逃出來，就要把握機會。
但現在太陽升起，她接近車站，感覺多年來都看錯這地方了。她經過聖保羅廣場監獄改革家約翰·霍華德的雕像時，四周樹木青蔥，後方河流潺潺流動，映著陽光波光粼粼，她為面前的景致驚嘆，彷彿初次看到這一切。重要的不是你看到的事物，而是你怎麼去看。
她一定要更努力。她必須渴望她不曾渴望過的那段人生。圖書館是她的一部分，其他的人生也都是。她也許無法體驗其他人生的感受，但她擁有無限的潛力。她也許錯過了那些機會，無法成為奧運游泳選手、旅行家、葡萄酒莊主人、搖滾巨星、拯救地球的冰河專家、劍橋畢業生、母親或上百萬種身分，但某方面而言，她仍是所有的她。她們全都是她。她做得到各種不可思議的事，而且她不再為此感到唏噓。完全不會，她反而覺得深受鼓舞。因為她現在知道，自己只要好好努力就能有所成就。其實，她過去的人生自有一套邏輯。她哥哥仍活著，伊琪也仍活著，她還幫助了一個年輕男孩走向正途，而有時她面臨的困境其實都只是腦袋在作祟。她不需要葡萄莊園或加州夕陽才能感到快樂。她甚至不需要一間大房子和完美的家庭。她只需要潛力，而她其實擁有無窮的潛力。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曾發覺。
時間不多了。
她開始動筆。諾拉想活下來。
她寫完這行字，等了一會。令人沮喪，什麼都沒發生，她想起愛爾姆女士曾說過的話。『想』是個很有趣的字。它同時代表『缺乏』。於是她把這句劃掉，再試一次。
諾拉決定要活下來。
沒動靜。她又試一次。
諾拉準備要活下來了。
還是沒動靜，她甚至還在「活下來」三個字底下劃線。
她不再思考，在焦躁中寫下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句子。她內心深處的感受像是劃過沉默的吼聲，戰勝外在的破壞。那是她心中唯一的真相，她如今為此驕傲，也為之欣喜。她坦然接受一切，全身上下每一顆熾熱的分子都欣然擁抱這項事實。她行筆匆忙但堅定，筆尖深深抵著紙頁，字寫得大大的，用第一人稱現在式。
這是一切的開端彷彿是所有可能性的種子。它是過去的詛咒，與現在的祝福。僅僅三個字，便道盡多重宇宙的力量和可能性。
我活著。
天色變黑
遮蔽藍天
但星點仍大膽
為你發亮
「我學到的事（by平凡如眾的小人物）」
抱怨我們不曾擁有的人生很容易。我們常會希望自己發展其他專才，或接受其他機會。我們常希望自己更努力，愛得更好，理財更精明，更受人歡迎，也希望自己留在樂團、去澳洲、答應和人喝杯咖啡或花更多時間做瑜伽。
我們不知不覺中，會懊悔自己沒和那人交朋友，錯過那份工作，沒嫁那個人，沒生小孩。我們經常透過別人的目光看自己，希望自己能符合他們的期望，成為千變萬化的模樣。後悔很容易，我們會無止無境地後悔，直到時間終結。
但真正問題不在於我們後悔自己錯過人生，而是在於後悔本身。後悔讓我們枯萎凋零，讓我們覺得自己是自己和他人最可怕的敵人。
我們無從判斷其他版本的人生是否會更好或更糟。確實，那些人生也存在，但你也存在，而那才是我們該專注的存在。
當然，我們不可能去所有地方、認識所有人或做所有工作，但我們保有所有人生中的所有感受。
我們不用玩邊所有遊戲才曉得勝利的滋味。我們不用聽邊世上所有音樂才了解音樂。我們不用試過每個葡萄園的普通才能享受喝酒的喜悅。愛、笑聲、恐懼和痛苦世間共通。
我們只需要閉上雙眼，享受面前飲料的滋味，聆聽耳邊演奏的歌曲。不論在哪個人生，我們都一樣完整，活得一樣精采，並享受同樣的情緒和感受。
我們只需要成為一個人就好。
我們只需要感受一個存在。
我們不需為了追求一切，而去做每一件事，因為我們早已充滿無限可能。我們活著的當下，未來便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所以，讓我們善待世上的所有人。讓我們偶爾從所在之處抬頭，因為不論我們站在那，頭頂上的天空都無邊無際。
昨天我覺得自己未來毫無希望，我無法接受我的人生。但今天，同樣一團亂的人生似乎充滿希望。有著無盡的可能性。
我想，活著就能克服不可能。
我的人生能像奇蹟一般，不再有痛苦、絕望、悲傷、心痛、苦難、寂寞和憂鬱嗎？不會。
但我想活下來嗎？』
想，我想。
問我一千次，答案都是想。
伊琪回覆她了。她感到不可思議，人生有時很有趣，你只要多等一會，人生便會給你全新的觀點。
火山的矛盾就在於，它們是破壞同時也是生命的象徵。岩漿慢下來冷卻之後，會變成固態，經過時間風化會崩裂成土壤，肥沃的土壤。
她決定，自己不是黑洞。她是火山。她像火山一樣，不能逃離自己。她必須留下，澆灌這塊荒漠。
她可以在內心種植一片森林。